我最怕的消息终于还是传来了——11日深夜12 点刚过,接到好友白山的短信,我三十多年的文学挚友、著名回族诗人、作家师歌先生已于当晚病逝。噩耗,顿时让我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心,如同跌入冰窖。前天我才从他的病榻前探视回来,怎么只隔一天他就走了呢?就这样永远和我们阴阳两隔了?人生太短暂,生命太脆弱呵,许多的事情他还来不及做完就过早地走了,他才66岁啊,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太多的伤痛,太多的惋惜和思索。
他病了有一个多月了,可我们四天前才知道,前天在探视他时,我在另一个房间对嫂夫人嗔怪说,人病成这个样子了,怎么就不早一点通知一下我们呢?嫂夫人解释说,他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们,我说:病成这个样子了,他不让告诉你就不告诉了吗?看到嫂夫人委屈的样子,我们还能再说什么呢?说这些已没有意义了,只是觉得人病得都快不行了才赶来探望,从情谊和责任上都说不过去。不过,我理解师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首先,他不希望好友们看到他已憔悴消瘦、神情衰落的病样子,其次,他不希望惊动别人,不希望让别人来为他担忧和伤心,他也许就希望自己悄悄的离去,就象渐远的漠糊的背影,无声地消失在冬日的浓雾里,当你突然知晓时,一切已成往事,只给你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
是啊,他给我们留下的回忆太多了,何止是美好、温馨的回忆,更多的是激动、热情和迸发出的青春活力的动人记忆。回想起和他三十多年的友谊和交往,回味那些让人难以忘怀的许许多多的情景和存留下的意义,他谈笑风生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浮现。低头沉思,多年来他的热忱追求、他生活的理想和目标、他的情感体验和幸福感的来源,集中体现在三个深沉的热爱上,那就是热爱生活、热爱母族、热爱文学,这三种热爱有机地构成了师歌充满意趣的人生,支撑着他的精神世界、鞭策着他在文学上取得了一个又一个令人钦佩的成就。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时我们很年轻,民族责任心和对文学的酷爱,让我们跃跃欲试地想为民族的文学事业做出一些成绩和贡献,志同道合便让我们走在了一起,并建立了在回族文化母体下的手足情的联系。那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月,对文学的崇拜,对民族文学事业的使命感,让我们总有谈不完的话题,大家频繁地聚会,切磋如何能更好地写出表现回民族精神风貌的作品,常常豪情似火地聊到通霄,也快乐到通霄,以至于让朋友们的妻子疑心我们通霄在搞什么名堂,不放心地前来查访。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们仍然意犹未尽,而这期间,他关于文学话题的闸口一旦打开,便会慷慨激昂,涛涛不绝,并且句句珠玑,精彩不断,高潮迭起。他读的书很多,而且能感觉到他读得很认真,特别是对那些名著,他更是如数家珍,在笑谈中常常可以大段大段地背出那些精彩的句子,加上他独到的阐释,让你更深地领略着那些名句的内涵,感受到他对那些作品和句子的深爱,同时也让我们在笑谈中获益匪浅。
记得那年《博格达》在昌吉众同仁的努力、策划和辛勤奔走下,将刊名改为《新疆回族文学》时,我们又是一夜欢庆着没合眼。他说,这是新疆回族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全国回族文化建设史上的一件大事,明天我们就去昌吉找白练和孙涛,找大小老关祝贺一下。我说别急,他们肯定会开座谈会,到那时你有什么感想大可以痛痛快快地说。可他孩子气地说,哼,在这样的场合总是安排你发言,我只能带着耳朵听。在大家哈哈哈的大笑中,我发现了师歌的另一面。
那时候,我们都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承担着不轻的工作任务,文学,只是我们在业余时间倾力追求的事业,但在我们的心里,好像这就是一切。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人,对文学的酷爱丝毫没有影响他对本职工作的高质量完成,反而让他如鱼得水。我记的他常有这么一句话:“我们回回在各自的工作岗位都是优秀的,绝不比别人差,甚至更出色,不管你用怎么样的偏见看待我们,这口气我们一定要在工作中争回来!”这就是他的个性,也体现着一种回回性格,虽然是一个儒雅的知识分子,但是骨子里还是时常会迸发出来那种不服输的倔犟劲儿。八十年代初他先在新疆人民广播电台任编辑、记者,九十年代初又到《新疆广播电视报》任编辑、记者,写下了大量的人物专访和广播剧,如广播剧《回族诗人尤素甫》、《一枚便宜金戒指》、《这是我的故乡》等优秀作品,同时写了上百篇的人物专访,特别是那些艺术人物专访,观察细微,理解到位,文字精致,每一篇都是精美的散文精品。其中,《玉素江与十二木卡姆》、《唢呐王传奇》、《可克达拉的歌声》、《云游》等作品,连续在全国专业报刊上获奖。他的散文和小说也同样写得精彩,如小说《往事不遥远》、《锅铲子》;散文《秋瞳》、《金钵》、《大门漫笔》、《秋叶》等等。他在工作上一丝不苟,在文学上是一个精耕细作的人,如同他在生活上衣着讲究、注意修饰、举止儒雅,形象永远都是风度翩翩,光彩照人一样,他的每篇作品都是经过认真打磨,反复推敲,仔细斟酌,颇有贾岛“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架势,能感觉到他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追求完美的心劲儿。为了改好一篇文章,他会不思茶饭地工作到深夜,直到自己完全满意了才拿出手,让我们捧读时,每每称奇。
但是,他懂得有张有弛,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知道怎样去消遣,我是不常出门的人,那个时候,就是不常出门的我却总能在公交车的玻璃窗外,或是在街头见到过这样的情景:一位衣冠楚楚、身材伟岸、头发梳理的非常齐整并且造型很有讲究的男子,背着手在古玩市场、字画商店、农贸市场上信步漫游,挺着胸,仰着头,步子稳健,神情庄重,这就是师歌。每每问起他怎么有兴致和时间在这里转悠?他总是微笑着回答:出来转转,透一透气。你是大老远从电台那面走过来的吗?我问。他说:是呀,每天下了班不一会儿就走到这里了。你可真有兴致,我说。笑着分手后,仍然看着他那不紧不慢,那架势如同徜徉在天安门广场上似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让我心里总感到有那么一点奇特,当然,我还是理解,他是在借散步观察人间百态,从中获取着启示。
师歌出生和成长在新疆额敏县一个回族的书香门第家庭里,祖父曾任额敏县县长,属地方名门望族,父亲和叔叔都是当地颇有名气的文化人,他是在优越的生活条件和浓厚的传统文化氛围中长大的,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和举止言谈中,总是透着一种“贵族气”。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与基层民众的亲近,不影响他深入生活,感受人间炎凉的那份善良。每次我们谈文学,他对童年的生活总有着说不完的故事,讲不完那个回族家族里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在这些讲述中,突显于言表的是他对那些贤惠、善良、聪颖、宽厚却又命途多舛的回族妇女们的深刻理解、同情和欣赏,对她们倾注着浓重的感情色彩。我隐隐感觉得到,在他的人生历程中,特别是童年,肯定得到过众多善良、贤惠的回族女性的呵护、照顾和关怀,他的内心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对她们的特殊的情感,对女性的内心世界他理解和体会得很深,有一种母性的温情总在他的性格中有所体现。有时,他会拿出几首不会去发表、只是留给自己或朋友读的一些写给女性的诗作让我看,那真执的情意,动人的词语,浪漫的想象,炽热的激情总是深深打动着我,仪表堂堂、神情庄重的师歌啊,心怀里却深藏着如此炽热的情肠。
但同时, 温文尔雅的他又是一个个性很强,自尊心也很强的人,平时,看上去笑呵呵的,很随和,你敬他一尺,他会敬你一尺二;但是,你要是在某个方面轻视了他或者他的民族,对不起,他内心里会骤起巨大的反感,他再理你的工夫都没有了。我深知这是一种回回性格的表现,不知道什么是“能屈能伸”,不懂得伪装,更不懂得当面说恭维话,不会为“五斗米去折腰”。内心里保持着自我完美,用冷眼观望着人间百态,骨子里有一种毫无妥协可言的倔犟。这是我多年来对他心灵世界的体察和感受,当然,也是一种理解。
师歌的“贵族气”,也同时让他对于一些新生事物保持着一种矜持和距离。这几年,偶尔要找他,确实比较难,因为给家里打电话,如果家里没人,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他不用手机,更不带手机,这常常让我纳闷。有一次见面问起,他总笑着说,我玩不转那东西。有一次昌吉开回族文学笔会,通知我去参加,过后他问起笔会的情况,并说:怎么没有通知我去参加?我借机好好回敬说:谁让你不带手机,人家找不到你。他哈哈一笑了之,仍然是我行我素,对手机照样不感兴趣。他也不用电脑,几十万字的作品,是一字一字用手写出来的,还不算改后重新抄写,我有时开玩笑说你怎么这么落伍呢?电脑一学就会,许多大作家都在用,既省事又省时,更省力;打字习惯就成自然了。他摇着头说:不行,那家伙更复杂,我还是用手写才能让心里的话流出来,一坐在电脑前,我就不知道写什么了。他又突然反问道,听说你去广州一个人开车从一个县道上翻过了秦岭,这是真的吗?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年岁了吗?你也太“狂”了吧?你也不怕车坏在路上?我说那是为了不走回头路绕弯子,不得已为之的。他进而感叹道: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时候我隐隐感到,我们在心态上的距离拉开了,我是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有一些轻率,但是,他过早的老成、谨慎和保守,也让我有那么一点点失望。我知道这都是人生经历和性格决定的,这些年他有一些不大爱说话了,和朋友的来往也少多了,也许他心里有一些难以让外人知道的苦衷,也许承受着某一种精神上的压力,在他们这个家族中他是老大,老大总要承担着比别人更多的责任,更在乎家族的荣辱,这永远都是一个让我们猜想的迷;病的起因大都来自心态,这让我又一次在朋友的身上有了这种感觉。
每一个人,在某一方面有缺憾或者有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那他肯定在另一方面又有超常的本领和特殊能力,师歌的写作能力是超常的,他对语言的把握、对生活细节的捕捉,对人们内心情感的体会是非常敏锐的,他有着诗人的非凡气质。所以在诗歌创作上,他的成就是卓著的。他的诗,清新俊美、飘逸隽永,每读一篇都让我们赏心悦目,特别是那些表达回族风俗民情和情感心理的诗篇,高扬着民族精神,赞颂着民族性格,领悟着民族的人生哲理,深刻感人,发人深思。这自然是与他细微的观察能力和体会分不开,其实更重要的是来源于他炽热而深沉的民族情感。从七十年代他的长诗《爱情与火焰》问世以来,他的一系列反映回族人民生活,抒写回族精神风貌和性格,吟唱自我心灵情感,独抒个性生命的优秀诗篇便接踵而出,引起新疆诗坛的关注,并连连获奖。这其中组诗《回乡风情录》可以说是他诗歌创作的代表作。诗人抓住回族日常生活习俗中的某一典型事物或场景,如婚宴、葬礼、开斋节、盖碗茶、漫“花儿”、新月、水等,从中开掘出了闪光动人的生活之美和民族性格的意蕴。他的《中国斗牛士》堪称表现回族性格和气质的力作。诗人以豪迈的诗句,歌颂了回族斗牛士的刚烈、稳健、自信的精神气度,典型而形象地表现了回族斗牛士在生死搏斗时刻的勇猛与无畏,读后,有一股浩然之气扑面而来,情感浓烈,音韵铿锵,令人自豪,促人自强。
他的诗集《流萤》,奠定了他在新疆回族文坛的地位,这是诗人在诗歌艺术王国不懈的追求、思考的结晶,这本诗集题材广泛、审美趣味多样。其中有抒写对诗歌艺术热爱之情的如《开卷的歌声》、《路》、《长夜觅诗》、《诗泪》《诗啊,你就是我的女郎》等,更有对回族人民生活风情的描述与咏叹,对回族性格、精神的赞颂与思考,如:《阿妈的盖碗茶》、《新月引来的开斋节》、《唱给“花儿”的歌》等,也有对新疆兄弟民族生活、性格以及新疆山水风光的描绘和赞美,如:《阿勒泰草原抒怀》、《牧歌》、《赛马》、《叼羊》、《伊犁短笛》等组诗,也有表达对他所钟爱的故乡-——新疆热爱之情的《八月的新疆》、《我爱新疆,唱新疆》、《我是新疆人》、《克拉玛依掠影》、还有表现诗人心灵的低吟浅唱和人生哲理的思索,如《感时》、《目光》、《心灵该有一片天地》、《思念》等;他和作曲家马成翔合作的回族创作歌曲《阿妈的盖碗茶》,如今已被传唱得家喻户晓。总之,师歌对诗歌艺术的执着与追求,在新疆诗坛是有目共睹的,他的《流萤》以其独特光斑,给当时的新疆的诗坛增添了一抹独特的亮色,影响着新疆当代回族诗坛,在中国当代回族文学领域里占有着一席之地。
近两年来,他深居简出了,不大愿意热闹了,也许生活的积淀、人生的体味太深了,轻微的风已经不容易激起他心海的波澜,很少见到他了,退休以后,听说他在练书法,又听说他特别喜爱孙儿们,到了含饴弄孙的年岁,享受天伦之乐,练练书法,修心养性,也是必然的,但是我还是不相信师歌会就此罢休,不再写了,后来的事情证明,他在关起门来悄悄打造他那部长篇《白桦林旧事》,听到这消息,我会心地笑了,这才是师歌,我想的一点没错。
在我们探望的病榻前,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诀别了,他不说财产、不讲儿孙、不谈后事,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对我和白山讲的,却是他用最后的心力完稿的那部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白桦林旧事》,可见他把文学当作自己的生命来热爱,当作了他终生的追求,相信那一刻他的思想和情感还在他的文学的理想天国中遨游。他是看不到自己将会被印刷成册的这部崭新的书了,听他在弥留之际用微弱的声音表达这些心愿,我心里一阵酸楚,竭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让泪水涌出来,这就是我早就深切理解的师歌。
从激情似火的青年时代到我们已渐渐进入了老年的今天,回想我们的几十年,虽然没有做出什么辉煌的成就,但我们的心里是踏实的、坦然的,新疆回民族的近、现代历史上,作家文学几乎是空白,或者说,如果有个别出自回族人之手的文学,但也是没有一篇展示民族历史与生活,表达民族理想与愿望,表现民族精神风采的作品,而我们这一代人以白练为带头人,责无旁贷地担起了发展新疆回族新文学的神圣使命,冲破了各种禁区,克服了种种困难,努力去填补这一空白,让当代新疆回族的作家文学在新疆多民族文学的百花园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使其放射出了新异的光彩,也为后人开创了一个继续扩展壮大的领地,打造了一个能去不断创造辉煌的高高的起点。而师歌便是其中努力奋斗的主将和佼佼者。如今,白练已于多年前离世,师歌又这样早的走了,面对这情形,怎么不让人伤感?不过,白练也好,师歌也好,他们是无憾的,他们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和体现了自己的价值,发挥了自己在这个时期的作用,历史会记住他们为此而做出的贡献,所以我相信他们是自豪、幸福地离去的。
当几百人在清真寺大殿前的平台上为他站完了“哲那孜”(穆斯林殡礼仪式),他盖着绿色金丝绒的灵床被众人高高抬起,缓缓步出清真寺大门的那一刻,泪水还是让我控制不住地涌出了眼眶,我想起了他的那首曾被编入某大学教材的、取名为《奔土》的诗作的诗句:
清水洗三遍,
白布裹严了 从头到足
无论炕上无席的乞丐
还是家有万贯的富户
都是世上真正的过客呀
赤裸着来到人间 又这样踏上归途
哦 黑压压的人流扛着亡人去奔土
……
回回的葬礼 清水 白布
包裹着一个民族心灵的惶悚
在人生必经的最后一个渡口上
无论怎样的五荤子人
或是对教义刚烈的叛徒
弥留之际 无不惴惴渴盼
接引的云帆——裹尸的白布
哦 随历史一道行进着
回回送葬的队伍 没有哭声
没有喧哗 争先恐后地换肩
急匆匆地迈步
哦 黑压压的人流扛着亡人去 奔土
此刻,这首诗就像是他给自己早早写好的挽歌,更像是一种宿命,其实,只要是回回,谁能没有在众人的“都瓦”声中去“奔土”的这一天?谁能错过在这个场合、这样的情景中当一次主角呢?所以我想,逝者远去了,生者也不必太悲痛,因为生命虽然逝去了,但我们的理想和愿望,我们热诚追求过的事业一定会永存。
2011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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